簪缨无心应承,莲步轻挪,来到小庾氏对面的案子脱履入席。

侍女随即奉上陶罐盛的解暑甜浆,倒入几案上的椭形漆盏。

只听小庾氏兴致颇高地继续说着:“娘娘你瞧,一眨眼孩子们都大了,就说我家馨儿,前些日子也相看了人家,是西府刘别驾家的二郎。这位刘小郎君,颇有些才名在外,家风也好,一门三昆仲都是娶妻不纳妾的,馨儿嫁入这等门户,我也可放心了。”

她每说一句话,便有意无意地瞟簪缨一眼。

自打簪缨进殿,小庾氏便一直冷眼打量着她。见这小女娘眸光清纯,颊颜胜雪,连厚重的额鬓都压不住那份儿娇媚。才短短几个月不见,啧,身段也出落得越发玲珑,那巴掌宽的绦带一束,甚至错觉会折伤她的盈盈细腰。

这样玉软花柔的小娘子,小庾氏平生真没见过第二个。

再想想自家那个样样比不过的鲁莽闺女,心里可不就不平衡了么。

簪缨察觉小庾氏的目光,一想便明白过来。这小庾氏嫁的是江夏崔县侯,生女崔馨,年少时曾做她的伴读,在宫里住过一段日子。

不过后来簪缨发觉崔馨总爱往李景焕身边凑,人前人后两副面孔,便有些不受用。

那时候人小,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,是以还不等她说什么,皇后便看出了端倪,做主让崔馨出宫去了。

簪缨当时颇为感念,心想皇后竟疼她至此,连外甥女都可以靠边站,从此愈加敬爱皇后,百般孝顺。

殊不知,庾皇后只不过是晓得太子瞧不上崔馨,与其做无用功,还不如顺水推舟挣一份孺慕之情。

前世簪缨笑崔馨痴,却堪不破,她才是那个被哄耍得团团转的痴人。

方才小庾氏的言下之意,无非是说她的女儿如今能嫁入不纳妾的好人家,可以一世一双人,而她傅簪缨哪怕做了太子妃,也要与他人共同分享丈夫。

仗着她天真听不出弦外音,酸溜溜地影射一番。

“阿缨,想什么这样出神?”

庾皇后终于开口,一双似能将人看个通透的深邃眼眸落在簪缨身上。

语气却柔:“可是昨夜没休息好,还是中了暑气?这样恹恹的。”

她明知片刻前,太子带着其他女娘去过玉烛殿,却半句不提此节,轻描淡写,就将问题归拢到簪缨自己身子娇弱上头。

簪缨目光转向上首,看着庾氏浮在面皮上的那层笑容。

已忘了是何时养成的习性,每当庾氏露出这种捉摸不透的神情,明明笑着,眼底却一片沉寂,小小的她便莫名感到不安,她便要仰头去猜,母后娘娘到底是高兴,还是不高兴?

猜不透便惶恐,便要绞尽脑汁,不停地说好多讨巧的话,直到母后嘴边的笑意爬到眼角了,小阿缨才能悄悄松一口气。

待到长大些,大到读什么书见什么人,小到穿什么衣梳什么发,都由庾氏做主。

她略表现出些许不愿,庾氏便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,温柔询问:

“阿缨当真不喜母后的安排吗?”

簪缨不知自己喜不喜欢,只是每当这时,埋藏在幼时的不安记忆便会苏醒,像一团不知所来的黑雾,将她整个人吞食进去。

她害怕母后失望,于是点头。

人人都说皇后视她如亲女,把她养得很好。

回首向来,是啊,皇后将她规训得太好了。

“好”到前世她烧伤之后,明知她已咽不下任何大补之物,流水一样的人参燕窝还是日日不绝地送到萝芷殿;

“好”到弥留之际,簪缨仅剩的心愿便是离开皇宫,不愿到死都被困在这个囚笼,皇后却借着心疼她身体之名,不肯松口。

恶心事,尽被她做了,好贤名,尽被她得了。

就是这样一张画皮。

簪缨曾真心实意,尊她敬她,视为母亲。

一点冷寂的火光曳过簪缨眼底,瞳中只剩余烬的黑。

她慢吞吞道:“天确实有些暑热。方才并非出神,是瞧着那床镶翠围屏的边角鎏金,仿佛有些脱色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