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审视般看向簪缨。

同一时间,簪缨拂袖长身而起,白衣翩跹,有如流风回雪,言道:“枯坐无趣,水桥边的景致颇好,阿傅带夫人们去看一看吧。”

这又是唱的哪一出?

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经够多了,当即警惕:“阿缨,稍后便是你及笄之礼,这会子又逛什么。”

“吉时还未到,想来无碍。”

簪缨走出席位,“阿傅感谢太夫人、夫人们来为我庆生,年幼礼疏,无何报答,只好略尽地主之谊。”

“好啊。”程蕴第一个笑应:“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气,傅娘子必知何处风景好,便劳你引路了。”

有谢家夫人牵头,余下的也都愿意照顾小寿星的雅兴,除了王太夫人等几位年高持重的诰命大妇,余者皆欣然前往。

庾氏贵为皇后,跟上去有失身份,可她实在怕了今天处处不对头的傅簪缨再闹出什么事来,只好忍着怒意,摆驾随行。

这样一来,仪队便壮大起来。

小庾氏才经历一场惊吓,正是需要疏缓的时候,带着女儿也跟随上去。

不过她虽是皇后之妹,但在按门户论资排辈的建康,越不过谢氏、郗氏、傅氏几家的次序,便落在了后头。

崔馨看着前头一堆人的后脑勺,满脸写着不高兴。

她今日进宫,未尝不怀着与傅簪缨一媲姿色的心思,早一个月便量身裁出一套十样锦破色襦裙,又点额黄,画靥妆,梳高髻,妆扮一新。

谁料座中所闻,尽是些赞叹傅簪缨貌美质静、言行得体云云,这会子,她又起高调尽什么地主之谊!

姨母还在后位上稳坐着呢,轮得到她称主人么?

正自不爽,崔馨忽听前头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。

初时影影绰绰,她只当是哪个不省事的小太监在与宫人对食。

陡地却听一道低沉的男声道:“眼圈怎么红了,席上受了委屈不成?”

崔馨脚步一顿,睁大了眼——

她怀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,岂会听不出他的声音!

她在后头都听见了,前方诸人自然是尽入耳底,神色愕然。

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,假山嶙峋,哪里有人?

这时又有一道婉约的女声响起:“不,不曾受委屈。只是方才见簪缨阿姊气度优容,宠爱万千,不免思念起爹娘,自伤身世而已……”

男子静默一息,“她如何比得上你。”

庾皇后倒吸一口气,心骂一声冤家,果断转身,撑着摇摇欲坠的笑容道,“……这里没甚好看的,一道回吧。”

她这一遮掩,反而惊动了假山后的人。李景焕听出是母后的声音,不知她主持宴会何以来此,疑惑地展身而出。

这一出来,当头便见一群钗环熠耀的女宾将自己围拢。

李景焕眉心猛地抽跳,下意识唤声“李荐”,四周哪里还有那混账的人影?!

随后出来的傅妆雪,也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面色发白。

人群把他们堵了个正着,神情别提有多玩味了。

纵使皇后在前,这些世家大妇自有四世三公的底气,于宗室皇权是敬而不畏,窃议纷纷:

“这不是傅家的……太子怎会与她在此?”

“今日可是傅娘子及笄啊,还未过礼呢,便与她同宗姊妹不清不楚的……”

所有议论声中,唯有簪缨眉睫索落,幽立一旁,最为平静。

——她如何比得上你。

真是连词都不变一变的,这话,前世她已经听过一回。

上一次卒然闻听,心都被碾碎了,混沌的血肉盛在那一寸腔子里,搅得再疼,还要维持得体的形状,为大局考虑、为帝后考虑、为太子考虑、为家族考虑,直到捱完整场大礼,再去徒劳地质问。

典礼上,那柄簪入她发髻的玉笄,如同洞穿在她的心上。

那一日,簪缨不解地想,一个人长大成人,不是件好事吗,为何会像剥筋碾骨一样疼呢?

后来想明白了,只因她所爱慕的郎君,用着嫌弃一块旧抹布的语气,将她轻飘飘地撇下了。

今时今日,簪缨寒泉般的眼眸中仅剩漠然,“太子与吾家从妹好生亲厚,不知是何时熟识的?”

一语出口,林中声色皆静。

李景焕对上簪缨的目光,呼吸一窒。

这还是自打初八那日两人闹别扭后,他第一次看见簪缨。

他知她天生好肌骨,一张素靥不施粉黛,便有清水芙蓉的雅淡。但眼前之人却又不一样,着一身白,冰肌玉色,目光却那么冷。

仿佛一场白茫茫的大雪,下进他心头。

李景焕撑着体面上前一步,“阿缨,听我说。”

昨夜他在玉烛殿外好说歹说,也没等到簪缨开门露面,郁闷不喜,以至于今日席间就多饮了几杯。

方才不过是随步出来醉酒,听见假山后有人声呜咽,原在意料之外,见是傅妆雪,顺口关怀两句,看在傅则安的面子上。

那句脱口而出的“她不如你”,不过是气头上的话。

簪缨退后一步,没让他碰到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