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

忧思难消的她,因为走神,差一点放重了汤面调料,幸得素槿在旁提醒,才没毁了将要做好的晚膳。她暗定了定神,暂将心事压下,让素槿和季安,帮着舀汤盛菜,同将膳食,端往花厅。

花厅之中,鎏金灯树明光熠熠,将灯下父子二人,清瘦与童稚的身影,交融一处。

已等待多时的颜昀,见身边的阿慕,人虽端正跪坐在空荡荡的食案后,但一颗小脑袋,却按耐不住地向外张望,含笑轻抚了下他柔软的发顶问:“饿了没有?要不要先吃块点心垫一垫?”

颜慕先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,表示自己虽然饿了,但不愿先行充饥,他要留着肚子,吃母亲亲手做的!

颜昀见状笑意更深,与儿子一同看向门外。春月下,夜风将长廊悬灯,吹得摇晃不停。但,那样一团团飘摇在冷风中的晕黄,看在人眼中,却无半分萧瑟之意,而是暖意融融,充盈心中。

像阿慕这样,期待守等着母亲亲手做的膳食,他的童年,从未有过。

更确切说,他从未有过童年,不知被母亲慈爱庇荫,是何感觉。

自晓事起,母妃就将仇恨二字,刻入了他的骨血中。他无法做天真无邪的孩子,无暇分心于孩童玩乐,只能在母妃的严厉督促下,日以夜继地勤修文武,一心报仇。

后来,所谓的血海深仇报了,他以为终于可与母妃,享受母子天伦时,母妃却在他眼前,选择了一死。十六岁前,他背负着沉重的复仇二字,十六岁后,他背负起千疮百孔的楚朝江山。

太多人的希望与生死,压在他的身上,他从前从不知做个孩子是何滋味,但此刻,在卸下了帝冕与重担,在单纯为人夫、为人父,在同儿子一起期等着妻子亲手所做的佳肴时,他忽有一瞬恍惚,感觉自己此时,竟像回到了童年。

是被人温柔呵护着的孩子,可以在疲累时,任性地放下一切,好好休息,可以流露出脆弱无能的一面,不必担心对方因此不要他。他心中底气甚足,知道对方绝不会弃他而去,她在乎他,包容他,爱着他。

尽管那爱,只囿于家人相守,并不是他心底最为渴求的,但,能与她这般,已是毕生幸事,安敢多求……

飘摇风灯映照下,渐有履步声声,如动听仙音,愈来愈近。颜昀手牵着儿子,一同起身迎向来人。灯光下,美食的香气中,一家三口,面上俱是笑颜。

尽管前方,或许仍有险阻,安定背后,仍有隐忧,但这一刻,天下间所有的烦心事,都到不了他们心头,有的,只是将与家人共用晚膳的欢愉。饮食虽然粗简,但有所爱相伴,即是海味山珍,千金难求。

长乐公府,正式开膳时,晋朝的新皇陛下,仍在御书房挑灯夜战,批阅奏折。

御前总管郭成,于圣上身边伺候已有五六年,熟知圣上性情,在恭问是否进膳被无视后,就收声不再多言,垂手静侍在旁,不敢再打扰圣上处理国事。

新朝初立,虽承袭前朝正统,民心归之,但尚有几方势力,负隅顽抗,妄图偏安一方,不肯臣服。圣上登基以来,一壁推行新政,大力劝奖农桑、改革吏治,一壁运筹帷幄,调兵遣将,平定四方,每日都需处理大量朝事,国务繁忙。

沉沉夜色下,时如水逝,渐又过去一个多时辰,圣上方阖上最后一道奏折,搁笔起身,吩咐进膳。

这时候,已近用夜宵的时辰了,郭成忙领众侍,于殿中摆膳布菜。但,满案佳肴在前,圣上却无多少食欲,山珍海味纳入口中,似同嚼蜡,像吃不出什么滋味,面色也一直沉着,深邃眸光中,阴翳难消。

今日朝后,因为庆州军报大捷的缘故,圣上明明精神爽利,心情不错。可午歇再起后,圣上的脸色,就陡然阴了下来,不但忽然向长乐公府下达密令,且从那时到现在,脸上没再露出半点笑意。

……是午歇时,做了什么不好的梦,以致心绪不佳吗?……那梦,是与长乐公府有关吗?……

郭成一边暗暗思索着,一边指挥宫女往食案上添放新菜,却见圣上直接抬手挥开,沉声吩咐道:“拿酒来。”

今日午歇时,晋帝穆骁,确如总管郭成所想,做了一场噩梦。

他梦到少时之事,梦见自己回到了与顾琳琅相约离京的那一日。

那一天,他本要依约赶赴京郊兰亭,在那里与顾琳琅汇合,而后携她离京,自此山高水长,与她一世不离地相爱相守,却不想,在赴约的路上,遭遇强敌追杀。

来人数量众多,且个个身手不凡,他几不能敌。血肉飞溅的激烈打斗中,他身上渐添新伤道道,好几次差点死在敌人刀下,最后完全是凭坚定信念,咬牙杀出了一条血路。